【刺客列传】【蹇齐】拈花
禁足已有十日。
偌大的将军府,死气沉沉。
突如其来的大雨之后,连零星几只麻雀的爪痕,都隐匿了踪迹。
小齐站在廊前,他微微阖着眼。
潮湿的草木香被洗过的日头一摧,便蒸了上来。
安静的,湿漉漉的,有些泥土的苦涩。
这日子,同山里也没有什么两样。
同山里,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,的确没什么两样。
他的嘴角带笑。
终于可以除了君上,什么都不用想。
辰时了,君上该梳洗了。
束冠的时候,要小心把那几根白发掖进去才好。
宫人泡的茶,君上总嫌不香。
殿前的梅花开了。在他醒前折几支在榻前,头便不疼了。
看了奏章,又要不用早膳。
小路湿滑,雨后却总爱在那儿走。
发间的落叶,要给他拂去才好。
不要站得太远,他会不高兴。
似乎,也只有我站得太远,他会不高兴。
小齐睁开眼,脸上笼着淡淡的光彩。
十日未见了。
这十日,比之山中铸剑的那一年,更为难熬。
那一年,本是赎罪。所有苦痛,都是理所应当。
小齐捻过食指,上面似乎还有桃花的甜香。
一大树桃花,在夜风里吹得七零八落。
找到君上的时候,他就在树下的小榻上蜷着。
酒气蒸腾起的红雾晕在他两颊,他翻了个身,堪堪就要滚下小榻。
小齐环住他,一手小心托着他的后颈。蹇宾凌厉的眉眼舒展地阖着,嗅着小齐身上的气味,又在他领口蹭了蹭。
“小齐…”
贴在颈上的手指,微微蜷曲。
“怎么回事?”
“回禀大人,王上今日饮宴,大约是不惯新进的果子酒,行至此处,说要歇一歇,便唤不起来了。”
“夜风伤人,去把王上的披风取来。”
“是。”
左右告退,便只剩一双人,一树花。
小齐跪在小榻前,半抱着蹇宾。
蹇宾的发冠有些散了,懒洋洋地歪在一旁。小齐挑起一束碎发,小心地掖好。蹇宾蹙眉,微微一挣,便又散开来。
这还是他第一次醉得这样狠,这样毫无防备,这样懵懵懂懂。
比之当初在山中捡回他时的苍白,现下可真是…真是…
活色生香。
呼吸间果酒的甘洌,熏得小齐的脸也有些微红。
“君上,君上。”小齐轻声唤他,“起风了,回寝殿吧。”
“小齐…”蹇宾迷迷茫茫的,伸手环着小齐的脖子,“头疼。”整个人更往小齐怀里去。
夜风更疾,呼啦啦飘下许多细碎的花瓣。
小齐拿衣袖堪堪挡着风,却还有零星几片,麻痒痒地落在蹇宾脸上。
蹇宾皱了皱鼻子,小齐轻笑。他一片一片拈开花瓣,却停了手。
有那么一片,尤其乖张,轻飘飘地黏在蹇宾唇间。
蹇宾呼,它便左摇右摆。
蹇宾吸,它便张牙舞爪。
实在嚣张。
小齐的食指轻轻按在花瓣上,指尖有些濡湿。
君上真是醉了。
醉得都不像君上了。
像从前山里的时候,沉甸甸地背在背上,往自己脖子里呼气的那个人。
太久了,太久没有见到那个人了。
太久没有这样近了。
小齐俯身。
他小心地笨拙地把嘴唇贴在花瓣上。
隔着花瓣,便不算亵渎吾王吧?
他闭着眼睛,怀里是他的日月星辰,山河万里。
良久,他抬起头,唇上的花瓣飘落进尘土里。
蹇宾狭长的眼睛半阖着,仍是混沌一片。他蹙眉抚了抚嘴唇,满眼都是白茫茫的月光,红腾腾的花树,和晦暗不明的小齐的脸。
小齐收紧了环抱他的手。
“小齐…”他勾起一个迷蒙的笑,修长的食指点上小齐的眉心,“你这是…你这是监守自盗。”
仍是醉话。
小齐也笑,眼里却没有笑意。像被飞鸟点过的湖水,碎开一圈月光。
“是,君上。”他抬手,遮住蹇宾的眼睛,又慢慢俯下身,“请君上责罚。”他温驯地含着蹇宾的嘴唇,蹇宾的睫毛在他的手心里刮蹭。
他铸过许多剑,杀过许多人。
他从不狂喜,也无所畏惧。
却唯独这一件天大的错事,让他心脏满溢,热血奔腾。全心的欢喜,极致的惶恐。
他素来拿剑的手都要发抖,却仍是坚定地,温柔地含吻。
蹇宾的手指无意识地抚着小齐的后颈,把他拉到榻上,又按着小齐的肩膀,伏了上去。
他散开的头发遮蔽月光,在小齐的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。
他的眼前都是模糊的影子,循着热源,又把脸埋进小齐的颈窝里,低低地笑,“小齐…小齐…”
“是,君上。”
“小齐。”
“是。”
“小齐…”
“我在,君上。”
蹇宾像个孩子,乐此不疲。小齐的指尖缠着他的散发,轻轻梳理。
他恭敬谦卑的这许多年,头都不敢抬地跟随着蹇宾的这许多年,只这一件大不韪。却没有哪一刻比现在快活。
君王不需要有心的影子,有情的刀剑。
监守自盗。君上说的对。
小齐听着远远的脚步声,脸颊贴着蹇宾的额发。
“君上,该醒了。”
这一醒,便是一年后再见。
时人常有议论,齐之侃盛宠之下,何以闭关山中草庐铸剑。
左右不过是一场大醉,一片桃花,一柄刀剑生了情愫,唯有用相思重锻,将深情藏锋。
“禀将军,王上驾到。”斥候一声回报,把神思扼断。
小齐愣神,转头便看蹇宾站在廊下,笑意盈盈。
“小齐在想什么,这样出神?”
“参见王上。”
月白常服的小齐,还是当年山中少年的模样,皎皎如松针上的初雪。
年轻的君王贪看这风景,一驻足便是许多年。
此后就算红尘万丈,心意如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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